十月|迁徙者


拍摄于法罗群岛

最近 AI 已经替代我完成了 90% 的代码工作。

编辑器里飞速跳动着字符,以远超我百倍的速度向增添代码,而我在三个窗口中频繁切换,监督着多个为我实现需求的 AI Agent。如此往复间十月便已经接近尾声,我发现时间并没有被省下来,而是被裹挟在永无止境的下一件待办事项中,滚滚向前 …

成长过程中,我已经见识过多次这样的通讯技术变革。从去书店淘纸质书的年代,到移动通讯时代的无限滚动,我我已不是第一次产生速度把我围在其中的真切感受。最近阅读时见到个「迁移一代」的说法,形容这种感受颇为贴切——

AI迁徙一代的童年,社交以面对面为主,友谊在操场、书桌、街巷间生长。青春期后,社交网络、即时通讯、虚拟社区成为新的交往空间。牛津大学互联网研究所2020年报告显示,80后、90后在社交方式上呈现出“混合型”特征:既珍视现实中的深度连接,也乐于在虚拟空间中拓展关系网络。

在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型中,人类就曾大规模地离开土地,进入城市,成为“工厂的居民”。这不仅是空间的迁徙,更是时间、节奏、生活方式的迁徙。工业革命带来的“钟表时间”,取代了农耕社会的“自然时间”,人类的生活被切割、标准化,个体的身份也随之重构。如今继钟表时间之后,又多出一种“算法时间”。它在后台计算,把注意力切成更细的秒粒,把决定外包给概率。钟表让我们合拍,算法让我们被动同频。合拍与同频之间,差着一个能否自行吸气的间隙。

记得十月的一个晚上,AI 又为我抛出了继续修改代码的请求。时间已过十一点,我点下「执行」之后便关灯睡去。约几个小时后,我不知为何从梦中惊醒,屏幕还在泛着幽幽蓝光。也许是暖气开得有些足,我感到有些闷热。我起身走到电脑前,AI 还在向我申请权限继续执行下一项修改,我点下确定键后,将电脑屏幕后的窗前微微开了一个缝。新鲜的空气涌进屋子,让我感到瞬间清醒 ——AI 提示我它已经开始思考,但我意识到,我完全跟不上它思考的速度,我甚至没有检查它的上一次输出。

我关掉了屏幕,转身回到床上。随着清风一起进来的还有街上的叫嚷。我的住处接近耶拿大学,那是一个周五 ——哦,周六,此刻已经过了午夜 ——想必喝过酒的年轻男女正在街头大声聊天,是我听不懂的德语。我斜身摊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想到我已经两没有睡前读书了。于是借着忽如起来的清醒,我拿起并启动了床头柜上的电纸书,决定读上几页。作为「迁徙一代」,我在坚持童年阅读习惯的同时,也努力向无纸化转型。电纸书背面的金属微微犯冷,贴住皮肤时却会慢慢回温。指尖的薄茧提醒我,手曾是我最早的、与生俱来的工具,它们懂得多余和笨拙的价值

醉酒的大学生们渐渐散去,远处笔记本还在运算,我指尖在书页滑动,如两班夜色对话。

想起一个似乎有些冷酷的笑话:在萨拉热窝围城期间,列宁全集是年轻男女结婚时赠送的好礼物,因为在寒冷难捱的冬天,不得已时烧掉它取暖时,也能充当足够的柴火。知识被当成燃料,文本的命运先于文本的意义。文字究竟该发热,还是发光?发热属于生存,发光属于生活;如果阅读与写作的终极目标,是尝试让两者互不吞噬,那 AI 此时是否也在某个地方,具象化地燃烧着人类积攒了数千年的知识

那里大概离我不算遥远 ——根据欧盟严苛的数字法律,重要的个人数据、以及我使用的服务器,都会被存储和部署在欧盟境内的某个地方。布鲁塞尔?法兰克福?无所谓了,因为几乎从来不会有人真正点开软件的服务协议从头读到尾。这种由保守政客制定的法律,更多时候成为许多激进的科技分子嘲笑欧洲在互联网技术竞争中落后于中美的由头。

其实作为基础设施的计算集群,AI 资源的空间分布从一开始便不平等。譬如全球南方的程序员则需要小心谨慎地错峰使用算力,一些数据与大型服务器部署的地区,周边的居民则不得不在高峰期忍受限电以保证数据中心的优先供应。人才与资本注定像某些发达地区聚拢,电力、冷却水便也随着资本向这些技术高地汇拢。而下游的夜晚,只剩下屏幕的冷光和人群的狂欢,被速度包围,温柔而无缝。抵抗的人大声疾呼却无计可施,支持的人则嘲笑抵抗者螳臂当车。

信息从高地向下游流动时,谁在说话?谁又能负责?当一段文字可以流经成千上万的模型与缓存,署名成了薄薄的标记,责任却变成厚重的阴影。创作者的伦理也在迁徙:从“手的劳作”转为“判断的劳作”。也许真正被替代的不是劳作,而是犹豫 ——譬如在点击“发送”之前,让心跳完整地走完一个回路。也许不远的未来,数字时代的考古和历史研究也要学会从残存的屏幕截图、缓存与日志里寻找线索 ——从这个角度讲,互联网上每一个满足猎奇者的故事,都来自某位匿名的当代史“学者”。而“最恶毒的学术攻击”,则是质疑屏幕那边讲故事的是不是真人,有没有用 AI 进行创作。

或许,迁徙一代的生存策略不应是抵抗速度,而在于为速度安一扇窗。为自己保留不被他人度量或被裹挟的时间,譬如离线的阅读,不被推荐算法左右的观影,或者笔记本上一段必须“慢写”的段落。

如果迁徙无法停止,那就学会携带火种。等到下一个草场,我们仍有力气支起帐篷,也仍有余温,把夜色烫出一点人间的边界。在那里,迁徙而来的“移民”与“土著”拥抱彼此,用可辨认的呼吸,把被切碎的时间重新缝起来。


文章作者: Shuang (Twist)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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