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湾地貌,由冰川侵蚀后的山谷遭遇海水倒灌而形成。据说这是中国唯一没有的地貌,因此曾是我决定来法罗群岛度假的主要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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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冰川侵蚀力强,峡湾地貌^[英语称为 Fjord, 这个词本身也来自北欧语]非常容易孕育天然良港。
我入住的民宿坐落在名为 Fuglafjørður 的小峡湾,小镇的港口旁只有一家开门的咖啡厅。年逾花甲的店主热情地为我讲了讲村庄的历史。这里曾经都是前往北方捕鱼的农民,而这家小店是 19 世纪中叶,某个渔民在该小镇建的第一个商铺,从日德兰半岛^[即丹麦本土所在并和德国接壤的半岛,位于法罗群岛东南侧。]进货供给当地村庄。这个年久失修的木质建筑上世纪一度被政府计划拆除,但在小镇公民的极力保护下,修缮并改造成了现在的咖啡店供人歇脚。
选择 Fuglafjørður 居住的原因之一,是它几乎位于群岛正中部,开车去临近的任何海岸徒步都不需要太久。所以我也问店老板,先民为什么不去地图上看起来略微更近的东南部海域捕鱼 ——毕竟那样进货和捕鱼的方向便不再南辕北辙。店主老奶奶只是耸耸肩,说北部海域产鱼多,大家自古以来都更多去那里。而时至今日,渔业已贡献了法罗群岛贡献了超 90% 的出口^[2014 年数据,参考来源 Wiki 百科。]。
事后我仔细看了地图才恍然大悟,群岛北部属于著名的北海渔场。北大西洋暖流与北冰洋南下冰冷海水交汇,海流翻涌着将营养物质带到海面,养育出高质量的鳕鱼和鲱鱼。而在法罗群岛南部,北冰洋的海水则难以抵及,徐徐而过的北大西洋暖流径直奔向挪威,造就了全世界纬度最高的不冻港 ——纳尔维克(Narvik)。
1940 年,纳粹德国的装甲车也曾在日德兰半岛上,沿着与洋流平行的方向挺进,在控制丹麦和挪威后,便将海军和潜艇部署到纳尔维克。此举旨在扼住北大西洋的交通要道,威胁盟军从北美航运来的军备物资。盟军^[以英国皇家海军为主,也有法国、挪威和波兰人员参战。]因此也在纳尔维克与纳粹展开了二战期间最激烈的海战。在风雪交加,海雾弥漫的纳尔维克,英国海军重挫纳粹海军,就在几乎完全夺下控制权时,西线的德国军队却也跨过了马其顿防线^[法国为了抵抗德国侵略而修建的绵长防御工事],在法国西海岸包围了盟军。于是英国皇家海军不得不逆洋流返航,支援西线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这便是电影「至暗时刻」的时代背景,和对丘吉尔及其新组战时内阁的最大挑战。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北大西洋暖流创造了法罗群岛的一切历史 ——捕鱼、远航、以及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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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战船不再,北大西洋却仍是最繁忙的海域,我也决定坐邮轮从法罗群岛返回丹麦本土。
抵达的前夕,我和丹麦来的一对父女组队参加了酒吧问答游戏^[Bar quiz, 一种在酒吧里,由主持人提问冷门知识(或主题问答),观众组队进行回答并赢取奖励的娱乐形式],题目均用四种语言呈现 ——丹麦语、德语、英语、以及法罗语,正对应着二战时期历史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的四个国家(或地区)。
丹麦被纳粹德国控制后,英国迅速占领了法罗群岛,从而能够限制德国潜艇的活动范围,保护海上航路。而如今法罗群岛首都 Tórshavn 每年迎接四十余万旅客的的沃格机场(Vága Floghavn, 代码 FAE),也源于由英国皇家陆军建设的军用机场,其选址理由也是远离纳粹海军的威胁。而第二大城市 Klaksvík 港则是英国海军的反潜前哨,两者均遭到过纳粹空军的猛烈的轰炸 ——战机均从英国没拿下的纳尔维克港起飞。
与法罗群岛相比,丹麦本身反而几乎没有军事上的战略意义,仅仅是纳粹德国前往挪威的跳板。2015 年上映的丹麦电影「开战日」描述了 1940 年 4 月 9 日,从德军跨越日德兰半岛的两国边界到丹麦王室全面投降之间,一个自行车排从负隅顽抗到被迫投降的过程。在“自行车对装甲车”^[《开战日》中反映的这一段抗法西斯历史较为真实,在坦克装甲车还没大规模装备的二战,自行车其实是欧洲各国军队常用的交通工具。]的悬殊军事实力差距下,正式的反抗战争只进行了四个小时,丹麦皇家便正式宣告投降。据考证,这场堪称溃败的抵抗战争中,丹麦一方阵亡的军人数量不超过 50 人 ^[关于伤亡数字众说纷纭。其中军事历史学家大卫·扎贝茨基(David T. Zabecki)在 《战争中的德国:400 年军事史》 中指出,丹麦伤亡 49 人(26 人死亡,23 人受伤),20 名德国士兵死伤,这已经是所有可考说法中最大的数字。] ——放眼二战史,这也是所有参战国中最微不足道的数字。
游戏中途,我的两位丹麦队友由于晚餐预约而提前离开,留我独自用英语填答了最后几题。所有问题结束后,主持人要求不同队伍间交换答题纸互相批改,邻桌自称 Hanus 和 Sun 的一对情侣主动接过了我那丹麦语和英语混杂着的答案纸。我们自然而然地攀谈了起来,关于法罗群岛的语言多样性,男生 Hanus 是这样解释给我的:
法罗群岛人必修英语和丹麦语,并且可以选修德语。我没有选修,但丹麦语和德语非常接近,我大致能阅读。
“丹麦人应该看不懂法罗语吧?我看那些题目,两个语言差得很远”,我追问道。
是的,法罗语更接近冰岛语。而法罗群岛也高度自治,仅理论上隶属丹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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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此行前我已了解到,法罗群岛的归属争议,追根溯源也是战争。
二战结束后,英军将法罗群岛的控制权交还给曾被纳粹占领的丹麦,但群岛的本地议会组织发起了独立公投。由于独立派仅以极度微弱的优势胜出,群岛获得了实质上的自治权。但时至今日,这仍是关心政治者热烈辩论的议题。当我好奇地询问 Hanus 与 Sun 的个人倾向时,他们只是耸耸肩,表示年轻人大多不关心政治。
Hanus 补充道:“不过,我认为法罗不可能在经济上独立,我们依赖与丹麦、以及其它国家的贸易”。
邮轮抵达位于丹麦西海岸的 Hirtshals 港口,不远处,有一艘货轮也在向法罗群岛驶去 ——我法罗群岛的旅行至此彻底宣告结束。但我没有与 Hanus 和 Sun 在港口分开 ——得知顺路后,他们邀请我搭其便车一起南行。我自然乐意之至,于是我们在船舱底层取到那辆有些年头的小型货车,随车流驶入日德兰半岛北端的丹麦领土。
手机信号开始恢复,Sun 第一个连接上欧洲大陆的网络,打开地图为开车的 Hanus 导航,搜索离开 Hirtshals 的路线。她说:“我童年曾随父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但那简直太无聊了 ——毕竟这个港口城市存在的意义就是与法罗群岛之间的航运”。紧接着,她把手机悬空举起在我们三人中间,以便我们能清晰地看到搜好的路线 ——我们将与西海岸平行,一路向南前进。
“看来送走你后我要去买个车载手机支架了”,她说:“我们熟悉法罗群岛的每一条路,但在丹麦行不通”。
丹麦绵长的西海岸几乎都是沙滩,这让我想到反战佳作「地雷区」。电影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二战后,许多德国的年轻战俘被送到丹麦西海岸,由丹麦军方管理,来排除因“大西洋壁垒”计划^[粹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防御盟军可能从英国发动对纳粹德国占领下的欧洲的入侵,于1942年至1944年间在欧洲大陆及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沿海修建的大规模海岸防御体系和工事群。]而埋下的约 150 万枚地雷。彼时的丹麦刚刚结束纳粹占领,军队高层对德国普遍有极深的仇恨。电影中的军官便将这仇恨转移到战俘孩子们身上,除了辱骂与暴力,还会以极不人道的模式逼迫他们用身体排雷^[据考证,最极端的情况下,普遍存在逼迫德国战俘排队在沙滩上行走,以确定没有未排的地雷],偿还他们「父辈欠下的血债」。
电影通篇是极度灰暗的色调,似乎丹麦的海岸永远阴云密布,这与我眼中此时色彩丰富的海岸景观形成鲜明的反差。于是我望着远处的绿树与蓝天问了个蠢问题:“丹麦人仍然讨厌德国人吗?”
“德占期间有不少丹麦女性嫁给德国人,战后旋即遭到了社会的恶毒对待,甚至人身攻击”。
Sun 回答说:“不过现在两国早已重归于好”。
我当然知道这个答案。如今的德国与丹麦早已是重要的双边贸易伙伴。而电影的结尾,那位暴虐的丹麦军官在身边的德国战俘一次次被地雷炸死后,也终于闪烁出人性的光辉,将最后几个想家的孩子放回了德国。
这部两国联合制作的电影,我想不仅仅是冰释前嫌的象征,也是战后两代人对历史的冷静深思。
End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几个小时的抵抗,以及几十个军人的牺牲,丹麦的确站在「反法西斯」的一侧。但作为「被占领国」而非「主要战胜国」,丹麦没有对德国战俘使用或管理的权利,国际法亦要求各国不能强迫战俘从事高危活动。战争账怎是轻易能算得清、算得准呢?我记得 Hanus 说,在法罗群岛上,主要战胜国英国与民众的关系好得多,他祖母在二十岁时还与一位英国士兵谈过恋爱,家中至今保留着许多英语写就的浪漫书信 … …
历史终归尘土,旅途终将结束。我将用以怀念法罗群岛的最终理由,是那里生活的人有着人本应享有的东西 ——比如鱼、爱情、以及来之不易的阳光。
——2025年8月23日,完稿于哥本哈根的丹麦皇家图书馆,这里的门前正在举办纪念德占领结束 80 年的展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