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消失的罗盘


七月某个失眠的夜,我开始重读《罗盘》 ——我撰写博士论文期间,曾忙中取闲地读过一遍的小说。

1

鬼怪酒吧

这部荣获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品,关于一个染病发烧的可怜男人,在失眠的夜晚想念一个女人的 500 余页。男主角被设定为需要参加学术研讨会、撰写论文、并最终为大学教书的音乐学者,博学又敏感,胆小却逞强,整部小说便是他在某个深夜,用七个小时回忆从维也纳到德黑兰,从西方到东方的诗意旅行。

这次重新翻开这本书时,我正躺在图灵根的家中 ——这是故事中男主角在德意志留学的地方。据说图灵根在百年前曾是德意志「最具东方风情」的地方。我用音响听着被提及的古典乐,利用互联网的便利索骥书中提及的每个人名、地名、书名。也许因为我走过一些,或读过一些,我对这些名词已远胜过三年前熟稔。迷你的登机行李箱放在床的一旁,那里面没有洗衣粉和鞋拔子^[《罗盘》书中的主角第一次离开维也纳去东方旅行时,母亲因担忧儿子远行而塞给了他这些没有用的物品。],我已经随时准备着前往日本东京(当然比书里的东方更偏东)的学术旅行。

男主就是在一场学术会议上遇到莎拉的。这位法国出生的「东方学」研究者熟练掌握波斯语、阿拉伯语、以及英语,并坚持旅行是拯救学术的良药,哪怕这意味着无法给深爱她的人以承诺、并远离了学术界传统意义上的「成功」。在经过近五十年痴迷的旅行与写作后,她终于明白“东西方都在自己的幻象和对对方永恒的误解中孤独存在着。” 东方之外还有东方,西方之外也有西方,在被建构的地方性背后,两者其实是我中有你 / 你中有我的关系。

书中曾有过这样一句话:

这种事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而在一八七二年,一个人可以离开马赛前往巴黎,梦想成为诗人,兜里只装两三首十四行诗,几个金法郎和流浪文人聚集的几家咖啡馆的名字 … …

我想如今也有些事情在一八七二年同样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发明飞机的莱特兄弟在一八七二年时,弟弟才将将出生,哥哥仅有五岁] ——只消十二个小时就能从图灵根赶到东京,以至于现实中的旅行者还在陪另一位虚构的旅行者失眠。

2

东京街头

我从图灵根搭乘火车到慕尼黑,乘上飞向东京的飞机,邻座是一个七十余岁独自乘机的老人。我用德语攀谈并简单介绍了自己,但很快便不得不抱歉地表示对用德语展开对话无能为力。于是他切换到英语 ——或者说英语单词加手语 ——告诉我他去过北京,北京很好,汉语比德语更难学 ——但更重要,越来越重要

“还有英语和西班牙语,它们都比德语重要” 他这样说道。

也许是因为年迈而难忍久坐,他频繁请座靠走廊的我起身侧让,并礼貌地在「Thank you / Gracias / Danke / 谢谢」^[分别是_英语、西班牙、德语、中文的“谢谢”。]之间切换。再里侧靠窗是一位在瑞士留学的日本学生,她戴着面膜,借助遮光板仅半掩的舷窗,读一本竖版的日语小说。多年前我也训练过阅读繁体的竖版古籍,但因旅行之便,如今我抱着轻薄的墨水屏幕,只消轻轻点一下,就能看到《罗盘》译者留下的密集注脚(翻译的真的很好很用心)。

经济舱里没有网络,我的耳机里换上了缓存的《土耳其进行曲》的轻快节奏。而书中,教那位音乐学家魂牵梦绕的女主莎拉正在叙利亚的吉普车上,畅想着在里斯本吟诵海亚姆、在德黑兰朗读费尔南多 · 佩索阿^[Fernando Pessoa, 著名葡萄牙诗人,在文学上以「创造」性格闻名于世,会在诗中创造各个有着不同阅历、性格、人生哲学的「异名者」并让他们互相交流。《罗盘》中的女主角莎拉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因为她提倡东方与西方早已在文化交融中不分彼此,应_增加对话、_减少矛盾。]的世界,没有内战或宵禁的世界。

我轻薄的电纸书中也有一本佩索阿的诗集,阅读进度大概只有2%——或者3%,我记不得了,因为我读不太懂。电纸书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便是小巧的内存卡里装着我的整个书架(三辈子也读不完),难读的大部头很容易就被通俗读物的排挤了。这个破烂的世界也是一样,选择多到让我有时自觉像个皇帝,有时却又像个乞丐。

和书里莎拉首次来维也纳一样,我去东京也是为了参加学术会议。”但如果不来到这里旅行,我已经修改完那篇准备投稿的论文了“ ——我在第一个被时差折磨的清晨曾这样想过。研究所的经费为我的学术旅行慷慨地赞助,但我仍然向永无止境的待办列表乞讨旅行时间。最终我讨来的理由是 ——“那些读论文时认识的(在统计网站上指标很高的)名字肯定值得当面认识一下” ——

瞧,其实每个人都是从故纸堆里讨生活的经验主义者

3

百鬼夜行

别再用学术作为你蹩脚的掩饰,你只是想去旅行的平庸学者“ —— 大概是书中这位可怜音乐学家的沮丧情绪影响了我,在万里高空的客舱中,我们隔着电纸书屏幕开启了一场颇为「后现代」的对话。

我被引用最多的一篇文章名为《第一部东方的东方主义歌剧:哈策贝育夫的“玛吉努与莱拉”》。很明显,我从来没有去过阿塞拜疆,那里的人似乎陷在石油和民族主义中难以自拔;在德黑兰,我们离巴库不远,当我们在里海边旅行时,我们的脚曾浸在与向北十几公里的阿塞拜疆海岸边相同的水中。
… …

我听过巴库的名字,也曾发誓要造访那里 ——虽然和很多。那是换乘去西班牙的红眼飞机候机室中,——非常巧合地 ——也叫莎拉的女孩子就来自巴库,她帮助在发烧时旅行的我(和书里的男主一样可怜)选了一款廉价的红茶包。她给我看了那里煮茶的方式,说在阿塞拜疆,没有什么是一杯茶不能解决的 ——梦呓或者是发烧。

总之,令人沮丧的是,学术界记住我的理由只是我对罗西尼、威尔第和哈策贝育夫之间的关联分析。… … 所有提及这位作曲家的出版物都机械地引用了我的这篇文章,将他视为研究阿塞拜疆人哈策贝育夫硕果仅存的欧洲文献之一,而我这篇的立意,一种“东方”的东方主义的兴起,显然被人们丢在一边了。

客舱灯光暗下,没有网络容我查看这些音乐家的生平,晦涩难读的名字开始让我开始昏昏欲睡。—— ”图灵根是几点了?东京是几点了?“ 我调整座椅靠背,为便携颈枕充好了气。但该死,那位老爷子又离开了座位,如果我现在睡过去,他总会在下一次回来时把我叫醒并绅士地道谢 ——”这次他会用英语、德语、还是西班牙语?“ 他似乎不会俄罗斯语,那么他应该不来自图灵根 ——在东德地区,像他这般年纪的老爷子大致都会几句俄语 ——”这样的人去巴库,大概不会有任何障碍。“

于是在睡觉的计划泡汤之后,我选择看一遍《哈尔的移动城堡》。在影片中城堡崩塌的一刹那,飞机因遇到空气对流而颠簸 ——其剧烈程度实属我旅行生涯中所罕见 ——现实与吉卜力世界就这样形成了奇妙互文,以至于客舱乘客集体惊呼时,我竟然没觉得有任何异常。

End

皆若空游无所依

小说《罗盘》的名字大概来自这样一个解释——

在穆斯林酒店,人们会在你的床头粘一个小罗盘,或者在写字台上面画一朵罗盘玫瑰指示麦加的方向 ——当然也可以用于找到阿拉伯半岛的方向,但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用于定位罗马、维也纳、或者莫斯科。

一夜花成树,一夜鱼龙舞;一夜宝马雕车香满路。随着智能手机整合了一切,甚至地质学家都不再随身携带罗盘了。结束了十二个小时的飞行后,我怀揣一张万事达卡和一个智能手机。谷歌地图显示电车恰好进站,我钻进东京拥挤的地下铁,在似曾相识的日本文字中努力寻找我该在哪一站下车。


文章作者: Shuang (Twist) S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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