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谷雨是唯一将时令、物候、与农事紧密对应的节气。
1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谷雨这时令,按传统说法便已送走了霜雪。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教我始终怀疑“春天是抑郁症高发季”这个由现代科学背书的结论。
那天假日午后,我和小可踩着共享单车在京城找到了一片才抽了嫩芽的草地 ——摊开身体与食物,打开音乐与闲书,望着天空一只飞起落下再飞起的风筝,我们睡睡醒醒再睡睡。躺在草地上时,阳光充足且公平地把身体的每一寸填满 ——春天就应该把精神交给自然节律,强迫自己在水泥方格里便易郁郁寡欢。
那天风大,我梦到我们随着野餐垫乘风飞起,把酒祝东风。风与酒对焦虑有奇效,只是大多数时候人们都选择了酒,却忽略了风。我本不该轻易打破这样惬意的时间,而是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看 ——日升月落,擦肩而过,几万次朝,几万次霞 … …
但定好的会议并不能待我太久,我必须在傍晚前伏回案前。在闹钟的催促下起身,共享单车仍停在路旁,仿佛早已料定我终将离开。风此时变成减缓我赶路速度的阻力,傍晚前的太阳,落山的最后几步也踏得异常快,晚风也渐渐阴冷。
其实那不是我回国旅行中堪称幸运的一天,我因偶发肠胃不适而精疲力尽,回到住处便埋头睡到了中午。
翌日,我同几位好友餐叙学术。浓睡未消昨夜的胃病,脑子更是没有力气工作。好在朋友们头脑活络,主意很多,我只需在一旁默默饮汤。席间,大家兴奋地展望着即将到来的旅行 … … 我忽然意识到,在众多亲朋的爱与支持下,我的满腹不安早已悄然融化在四月的艳阳之中了。
2
重庆数日春雨连绵,我来此亦是为了亲朋相聚。
傍晚的嘉临江边,我与故友散步时看到两个裸泳的人,他们逆着水流原地踏步,显得颇为滑稽。一旁的石码头前刻着「冬泳基地」几个小字,但这是谷雨刚过的季节,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冬天。我想起余华在贾樟柯的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里接受采访时说:“我意识到我已经陷入了海流里,我只能顺着海流走,不能挣扎”。
将身体交付给河水,便会理解为什么古代的人如此敬重河流。在来到重庆的两周前,我们曾沿着赞比西河顺流漂下数十公里。河流堪称古人的“高速公路”,当生命被自然力裹挟着前进时,精神上便衍生出对河流神祗的高度敬畏。如今物理世界几乎已被全然征服,人类的精神却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前进,高度紧张。
夜色浸没了嘉临江,以及贪食酒肉的众人;桌上火锅沸腾,旁边有一瓶喝了超过一半的白酒,这样的夜才是精神最为放松的时分。
我在餐桌旁单手,练习着扑克牌的C切与R切,那是用大拇指顶起一摞牌,再将食指和大拇指将围绕着旋转一圈,再叠回的肌肉记忆 ——在学会这个动作的十年后,这是一副扑克牌仍能带给我的宽慰。纸牌旋转变幻如江水打转的漩涡,我想到两个逆流踩水的冬泳者,以及他们肌肉与波纹对抗形成的等高线 … …
其实就在餐前,我才收到一封让人心烦意乱的邮件 ——德国的审查制度正为我与中国的合作制造麻烦。而这温柔良好的夜恰逢德国的工作时间,按理说我应忙于邮件沟通、寻觅对策。
但这一场人间流浪,人既陷入海流中,便也无须挣扎。
3
谷雨是播种的信号。
恰好,那天我正在北京的书店里,一整天都忙着梳理研究计划。
锄头与键盘共享相同的击打频率,但前者在土地刻下的伤痕会开出紫云英。空调风把墨迹吹成龟裂的田垄,连书店窗前的植株都活得像个社畜。望向窗外的两只猫扮演起石狮子,直到终于疲惫才跳上了我的桌子睡大觉。
彼时的我还没想到这份与政治毫无关系的研究计划会遭到审查 ——我只知道京城的杨絮正发起四月暴动,把 CBD 的玻璃幕墙蒙成毛玻璃;少年们任由白驹身边过着缝,书店的猫咪又在做春天做的梦……
翌日,我便离开京城前往重庆,郊外的杨树在高铁车窗上投映流动的绿色琴键。那时的我心情大好,仿佛整个春天在随着我旅行。后来的事情你们便已知道了——收到审核通知,签署同意审查声明…… 但怪的是,也许我的焦虑已被春风吹尽,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些对中国学者的“特殊礼遇”。
第二天,我还参观了大足石刻。那刻在石壁上的十八层地狱,尽是怪物对人类严刑拷打的画面。对唯物主义的学术工作者来说,它们都属于神鬼志异的部分,但据说因为太美而未在“文革”中遭到严重破坏。所以,那些被钉在石壁上的地狱众生,时间久了,獠牙间竟也生出嫩蕨;而忠孝礼义与佛性禅心,就像一颗种子,随着传唱千年的故事被种在人们心尖——神龛里,所有秩序都向生命之美低头。
开车回旅社时,那些刻在崖壁上的惊恐面容,与掠过眼前的嫩芽绿枝形成奇异的蒙太奇。窗外雨点再次轻轻叩打城市,像在提醒所有被折叠的春天:该发芽了。
End
据说,把书页晒干碾碎,就能得到三克生活的盐
用它腌制到某个谷雨时节
便能尝到阳光的甜味